寒冬
从杭州回北京的第二天,就独自开车往大兴方向去了,上了车;只记得一个西红门的地名,输入导航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,一边开车一边在后怕自己的冲动,车已经在高速公路上,没有后退的可能。脑海里所有的信息,都是前几天在微信上看到的:一场大火,西红门,在北京零下四度的寒夜里,被驱赶的人群,满大街流离失所的低端人口,黑衣人。
导航把我带到西红门。从高速公路下来,整齐的大街上,左边是一座现代建筑售楼处,不会走错吧?时间已是下午四点,还有一个小时就天黑了,我开始后悔上路前为什么不仔细查一下出事的地点,为什么不早点过来,怎么就一个人过来,应该叫上阿真……。此时导航的声音还在告诉我,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将要往左转,就在我停车在道路最左侧准备左转时,前方路段的右侧,在蓝色围墙内,我发现一片废墟。我急忙把蓝色吉普车停靠在路边,拿起照相机和手机就过去了,没走几步发现照相机的电池没装上,赶紧回头去拿。那天有点风,冷的直哆嗦,心想这么冷的天气,那些被赶到大街上的人……。一想到这里,脑子就断路,气愤和绝望的情绪直冲脑门。取上电池装上,迟疑一下,又拿上一个小的尼康相机,怕我残废的手按快门不利索。走十几米到路口,过马路看到“宏康路”的牌子,正好遇到一位推着自行车的大妈走过来。
“请问西红门拆的房子是在这儿吧?”我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路了,怎么记得有一个什么牌楼的。
”都在这儿了,这一片全拆了!”突然她警觉地问我,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她的问话,才让我发现她手臂上戴的袖章,八成是街道的维稳大妈,
“拍照片的,就拍几张照片,没别的。”
她看看我,摆摆手,”大冷的天儿,真是的?好吧!进去拍吧!都拆了,这条路到尽头,全都给拆了,你拍吧!拍吧!!”说着,她摇摇头,骑上车子走了。
我快步进入被蓝色彩钢板围起来的现场,绿色的网罩住废墟,一把粉红色椅子倒在地上,想象一个小女孩,在仓惶的逃离中,还来不及把她的椅子带走。我一张接着一张快速地按下快门,只后悔自己来晚了,没看到那些被驱赶的人群,眼下的情景,让我无法停止的想呐喊和哭泣。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,就像一个旁观者而无能为力。废墟下埋葬着一个个流离失所的人在寒风中决绝的失望。晚霞映照着残墙断壁,随着时间推移,我的焦距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。深深吸一口气,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下这个冤魂不散的地方,快步跑着钻进车子里,打开暖气到最高档,心冷的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?
记得那位大妈说过,“这条路走到底全拆了!”我启动汽车往左拐,一路上右边的风景线在黑暗中变得更加黑暗,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长,还要悲凉。街道的左边是一排排高层的居民楼,我不知道那些住在里面的人,是如何目睹着这场浩劫?或许他们都麻木了,就如同看一场电影大片,无动于衷地从头到尾的默默观看。
我怎么都觉得这个地方不是前几天微信上说的那个地儿,我怎么都得找到那个有牌楼的地方。突然想起崔灿灿在微信上写过一篇文章,我转发过,后来文章被删了,灿灿又发图片版,我又转发了。停下车查看手机,文章还在,开头一句话就是:“11月26日晚,我开始出发去大兴红门镇的新建村……”。赶紧输入“大兴红门镇新建村”这几个字到导航,以为就在附近的,竟然还要三十分钟。天已经完全黑了,去不去?还在犹豫不决,本能地踩下油门上了高速公路辅路。看一眼时间是五点二十,正赶上最拥堵的高峰期。北京真的很大,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。盘旋在高速公路上的弯道一个接着一个,三百六十度的大环绕,让我的心口有点颤。这几天接连不断的刺激,神经已经崩的很紧,别有什么一个闪失。我紧紧抓住方向盘,就如同抓住自己的命根子一样。那些黑衣人的影子总在眼前,前几天血压上升到148,总有一股死去的阴影在后背升起。
终于下了高速,在导航指令引导下,快到目的地的一个左转弯口被堵住,近十分钟才一点点挪到路口。一辆大货车横在转弯处,不像是车祸,但这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,却摆放着几个石头路基,好像故意不让大货车进入似的。我擦着货车左侧过去,还得预测从前面过来的车辆。
进入新建村,没有一点人气,前几天在微信上看到外地人砸北京牌照汽车的新闻,还是有点让我恐惧,那么显眼的撒哈拉牧马人蓝色吉普,不会成为村民仇恨的发泄对象?我缓缓的往前开,根本不敢下车拍照。在一排垃圾桶跟前停下,见到几个人站在哪儿,我打开车窗问候他们,
“嗨!大爷,这里都没有人了。”
“这里原来可热闹啦!都给赶走了,一下子人都没了!”我举起相机想拍他来着,可他用手遮住自己的脸,“你别拍我,我们小老百姓惹不起!”
“我不是媒体,是自己拍着玩的。”
“谁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,我知道你们拍了也发不出去,发了也被删了!”说着他转过身,双手背在身后,消失在微暗的路灯下。我的心一下子沉重的抬不起来,他什么都知道,什么也不想说。我真想追上去给这位心寒的大爷一些温暖的话,可面对这座空城,只能远远的望着他,无语的绝望。我继续往前开,右转看到一条比较宽的街道,有一些车辆在这条路上缓慢行驶,可能是像我这样的好奇客,匆匆而过地看个究竟。一扇透着光的门吸引我把车停下来,我隔着铁栏住的门望去,看出是一些仓促离开的痕迹,凌乱无序的就像刚刚经历一场劫难。在九天前,这里发生的事情,让北京人寒了心。
在北京大兴红门镇的新建村,由于一场大火,死了十九个人。尸骨未寒,在西方感恩节那天,新建村就开始了一场大清理,在零下五度的天气下,竟然把这个村子的人全部赶走了。三天北京竟然驱赶了三百多万外地人。主流媒体看不到任何报道,但微信媒体上的视频和文字,是那么真实地摆在我眼前。大量的文章被删除,大量的文章又被重新发出来。在这个微信平台上,涌动着民心所向,也看到世态炎凉。这个残酷的事实,在刷屏了一个星期之后又风平浪静。
我无法平静,相信历史又在预示着一场变革的可能。对人权的践踏,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北京,竟然达到如此境地,这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个耻辱。作为旁观者,只有记录这段历史,才感到自己还活着。到现场去,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。
一条村落的小巷,很窄,路灯还亮着灯,我往前走几步,按下快门,又走几步,又按下快门。周围死一样的静,这里曾经住过的人在一夜之间都消失了,一股凉气从脚底跟往上冒,好像把我身上的阳气全部吸干。恐惧让我停住脚步,一个转身往回走,再也不敢回头。上车打开热气,竟然冒出来的全是凉风,一路上我不停地旋转空调按钮,可没有一丝热气冒出来。
回到家,我全身是冰凉的。
肖鲁
2017年12月1日于北京斜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