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体和意识转换的内在因素是什么?
时间:2021年5月20日8:30PM— 10:30PM(悉尼时间)
地点:西澳大学艺术学院ZOOM线上讲座
嘉宾:肖鲁 (悉尼)
主持人:Darren Jorgensen; 向承美;Sam Beard
大家好!我是肖鲁,今天讲座的主题是《身体和意识转换的内在因素是什么?》。前几天我和向承美讨论这个题目时说,这是一个我比较困惑的问题,所以把这个题目抛出来,希望通过今天的讲座,能从中得到一些答案。首先看一段我剪辑的行为视频合集,有十二件行为作品。
刚才看了我的一些行为,下面通过一些作品,探讨一下“身体和意识转换的内在因素是什么?”
对话(装置/行为)
1989年2月5日,我在北京中国美术馆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上的那一枪,是一件比较有争议的作品。《对话》作品源于年轻时非常个人的情感性侵经历。从作品形式上看,一对男女在打电话,中间悬挂的电话筒,预示男女无法沟通的状态。最后射出的子弹,是情感压抑发出怒吼的枪声。
《对话》的装置作品是1988年,我在大学的毕业作品,同年刊登在“美术”杂志封底。当年油画系出了这么一件作品,引起了许多关注。许多本系和其他系的老师都来看这件作品。其中与工艺系老师宋建明的一段对话,是枪击这个想法的来源。当时他一见作品就说,“这件作品太干净了,镜子需要破一破。”我们在一起聊到怎么破,在谈到速度时,他提到了枪。在宋建明老师走了以后,打枪这个想法一直去不掉,这与做这件作品的初衷有关。1988年曾经问浙江射击队的一位朋友借枪。展览开幕当天,他被允许借枪三个小时,但一时没找到我,这个想法就没能实施。1989年作品《对话》被选入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,向朋友借到了枪,才得以完成这件作品打枪的想法。
1988年《对话》刊登《美术》杂志封底
枪击作品之后,美术馆关闭,我在东城区拘留所关押四天被释放。“纽约时报”在展览开幕第二天,以标题:“Police in China Close Art Show After Artist Shoots Her Work”报道了这个消息,之后国际国内媒体都相继报道了。应该说这件因情感而创作的作品所引起的社会政治效应,完全超出我当时做作品时的心态。尤其是事后看这件作品的关键词:1989,北京、对话、枪击,与1989年发生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,学生要求与政府对话,以及最后镇压的枪声……。所以在基维百科介绍上,《对话》被称为“天安门事件的第一枪”。
1989年底我到悉尼,我的个人生活与事业好像进入一段迷茫与停滞期。直到2004年争《对话》作者权时,才对自己从1989年到2003年这段时间进行彻底的反思,使我慢慢走出不敢面对《对话》的心理阴霾。有兴趣大家可以上网到香港大学出版社网站购买《对话》这本小说(中英文),2010年香港大学出版发行。这本小说写出我为什么不敢面对《对话》这件作品背后的真正原因,就是不敢面对自己年轻时ME TOO的经历。
对话(小说)
《15枪……从1989到2003》就是我要面对《对话》这件作品的一个仪式。看着《对话》作品中那个背对观众的我转过身来,对自己说,我要面对自己的15年。
2006年写完小说之后,我整个人觉得特别空,对生命感到无意义。当时有一个强烈愿望;生孩子。可对情感的失落,一下子很难进入男女关系中,所以就想到人工授精的念头。正在这个时候,北京“长征空间”卢杰来找我去延安参加“长征计划”的一个活动,并希望我能做一个作品。《精子》就在这个特定时期产生的。我特制一个冰箱,准备12个瓶子,让参加活动的与会者自动捐精,我还准备了一个手提的冰箱,准备带回北京做人工授精。但结果没有一个人给我精子。
精子(装置/行为)
2009年2月5日,是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20周年,北京艺术界一些人准备一系列的活动。那天有三个场子,北京农展馆,北京今日美术馆,北京墙美术馆。可能怕被封多备几个点。结果第一个被封的就是农展馆,当天一大早就把门锁上了,策展人高名潞只能在门口宣读一份表示抗议的发言。第二站是温普林策划的,在今日美术馆放《七宗罪》视频。警察赶到现场,要求把我在《对话》中有枪声去掉,当场消掉枪声是不可能的,最后大家只能看一个没有声音的《七宗罪》默片。第三个场子就是墙美术馆,我的作品《婚》在那里登场。当时现场便衣很多,策展人跟我说,我的名字很敏感,也许做不成。可能是一个婚礼的彩车开进美术馆,所以他们没当回事儿,以为是那家子的新娘借这个场子结婚。《婚》这件作品虽然是在这个特定时刻做的,但当时我做作品还没有什么社会意识,那时候正好纠结于一段情感关系,所以这件作品出发点还是与情感有关。
婚(行为)
前面提到《精子》和《婚》,这两件作品很多时候被说成是女权主义作品。还有《对话》与社会政治的关系就更大了。但这三件作品的出发点都是情感,结果与作品初衷的反差,是我早期作品的一个悖论。2009年 还做了两件与情感相关的作品,《什么是爱?》和《醉》。同年高名潞策划《意派》展览,做了两个青铜子弹,有点调侃自己1989年那一枪和自己做的作品,总是歪打正着。
什么是爱?(行为)
醉(行为)
2010年的《情书》,是用中药在宣纸信纸上写的一些胡言乱语。可能是想用中药来比喻自己这个爱情病人吧。爱情对我来说,有点苦,有点说不清,但有时能治我的病。
2011年的作品《更年》,当时并没当一件作品。后来还是悉尼的LUISE觉得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作品,所以参加她在北京红门画廊策划的一个女性展览。那一年更年期反应特别强烈,冒汗,烦躁。就吃中药调理身体,有一天随手把吃剩下的药汤,用毛笔抄了一首唐诗,心情顿时感到不错。之后就每天喝完中药抄一首唐诗。那一年有两个展览的邀请,就带上毛笔和中药,在现场抄写一首唐诗。这么连续四个月,感觉好多了,唐诗也不抄了。
情书(装置)
更年(行为)
2011年到2003年之间,我自己设计盖了一座工作室,我给它命名叫《斜屋》。前几天我把这个讲座题目跟一位我的闺蜜阿真聊,问她是怎么看我的身体和意识转变的内在因素?她说从设计这座房子开始。因为我们俩经常见面,以前总是聊那点情感方面的事儿,但自从设计这个房子之后,就聊的少多了。所以她的这个论点也是一个参照。
斜屋(建筑设计)
张国荣在电影《霸王别姬》的一句话我比较喜欢,“不成魔不成活!”我觉得做作品,入魔的状态非常重要。我这个人做事比较专注,就是一根筋。所以当我喜欢的一个人或者一件事,我的状态是非常投入的。
2012年,策展人庸现来找我,她要做一个关于女权的展览《秃头戈女》,当时我的状态有点找不到北,被她的热情感染就进去了。虽然我在附中就看过波伏娃《第二性》,但我这个人如果不在状态,看书也不在状态。“什么是女权?” ,带着这个问题,就做了《什么是女权?》的作品,让观众在册页上留言。在杭州看到一个千年古樟树根,觉得它特别有女性生理特征,就把它搬到北京来了,取自波特莱尔诗《恶之花》给它命名。在展览的开幕前,我有点兴奋起来了,觉得秃头戈女这么酷的事情,应该有个仪式。所以就建议当时参展的三个艺术家,我、李心沫,蓝镜当场把头发剃掉,她们很赞同,所有就有了在开幕式上剃头的行为。秃头戈女展览之后,我的情绪很高,买了一批关于女权的书看,也有意识的想做一些这方面的作品,但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,从中发现自己不是一个观念前行的艺术家。不过通过这段时间对女权的理性思考,社会意识提高不少。所以从社会学角度,在任何时候,我都是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支持者。但艺术创作,我希望天马行空,自由的状态。
恶之花(装置)
秃头戈女 / 合作者:李心沫、蓝镜
2013年,参加肖戈策划的威尼斯双年展的一个外围展《大运河》。我带了一桶从中国北京运河挖的泥,准备在展览上把泥抹在身上,用威尼斯运河的水洗掉。但展览是在一个天主教区的博物馆举行。在开幕式前,主办方取消我的行为。在这种情况下,在开幕式上,我脱掉了裙子,裸体穿过12世纪建造的天主教博物馆庭院,冲出大门,跳进威尼斯河里。展览的大门被关上。这是继1989年枪击《对话》之后,我又一次关闭了展览的开幕式。后来别人告诉我,馆长在我冲出去之后,非常气愤地说,我的身体玷污了这个神圣的殿堂,要对这个场地进行彻底的清洗。我觉得这个清洗有点意思,这件作品就叫《清洗》。
同年在上海世贸博物馆做了一个七天辟谷的行为。可能那几年我的状态有点不稳定,想通过辟谷这个行为来清理一下体内的毒素。
清洗(行为)
皮纸间(行为)
2015年参加Jonas Stampe策划的第10届哥德堡行为现场,当时有室外和室内单元。所以《洗钱》是先有景后构思的作品。既然这个地点定了,在海边,洗什么东西的念头随景而生。开始想过洗女人的内衣。有一天看电视新闻,关于抓海外洗钱的人回国,一下子就联想到在海边洗钱的念头。在中国南方,在河边用棒槌敲打衣服,用刷子刷洗衣服,是常见到的场景。而用这个方式,洗印在布上的人民币,美元,欧元,语境一下子变大了。
洗钱(行为)
平时我喜欢写书法,在我斜屋地下室,有一个专门写书法的房间,与墨香味的接触,就有了用水和墨做行为的想法。这一类作品有三件,《合一》(2015)、《人》(2016)、《悬冰》(2017)。行为形式有所不同,但水和墨是贯穿其中的基本元素。
2016年的《极地》,是我到离挪威不远的岛国,朗伊尔城得到的灵感。记得那天我要离开了,去一家礼品店买东西,那里的刀特别吸引我,买了一把刀回去,还想买另一把刀,所以我就又回到那家店,又买了两把刀。就在回去的路上,从空中飞过来一个图像,我站在冰中,手里拿着一把刀在凿冰。所以在这件作品的文字说明里我写道:“靠近北极的朗伊尔城得到的灵感和启示,让我把这件作品在北京完成。在没有计划出血的情况下,老天安排了这个意外,让我的生命真正地去触摸极地的灵光。”
我是第一次在朗伊尔城看到北极冰山,非常壮观,这也是为什么作品中出现冰的元素。生命中在我身上发生的一些无法解释的事,有时让自己无法说清楚。所谓灵感,是不是接到上天的某个信息让我去完成。灵感是什么?它是一种磁场感应,与时间、地点、对人对事的认知和执念有关。当你悟到了,明白了,就看到了。《极地》这件作品最多的解读是人性,自由和抗争。我觉得都对,但我得到灵感的一刻,的确没有想到这些。但这件作品包含了这些精神元素。
极地(装置/行为)
2017年《圣水》也是一件先选景,再构思的作品。因为2013年在威尼斯,与上帝有过一次接触,所以这次在选景上,我选择在圣马可广场的圣马可教堂前做个行为。一开始是准备从中国寺庙接一瓶被和尚加持过的清水带到威尼斯,在圣马可广场上喝下去。可到最后改了主意,换成中国茅台酒。在这里说一下,我行为中有三件作品最后去了医院:《醉》、《极地》、《圣水》。我是一个用生命做行为的艺术家,所以能完成这些行为,还要感谢在行为之后,送我去医院的那些人。因为没有他们,我会有生命危险。
2018年的行为《纠》,是两次被美术馆拒绝的行为方案,最后在我的工作室实施。这件作品的灵感来自当下中国现状。自2017年之后,中国展览审查非常严,像《纠》这样的想法,是不可能在公共空间实施。对自由意志表达的限制,会有一种窒息感。当时正好我的手做《极地》受伤了,中医建议用艾灸熏一下,当我在熏的时候,人一靠近就会咳嗽,我发现这正要我要找的元素。
2019年,悉尼“4A亚洲当代艺术中心”为我做了一个三十年(1989 —— 2019)的回顾展,策展人是Claire Roberts,Mikala Tai,徐虹。行为《弄潮》是用三十根竹竿象征我,也是中国当代艺术三十年,潮涨潮落所走过的坎坷之路。
弄潮(行为)
2019年的《倾斜》,是直接与2019年的香港有关。2019年6月,我第一次到香港维多利亚公园,参加“六四”烛光集会。当看到巨大的“平反六四”横幅挂在广场上时,我是震撼的。因为“六四”在中国是不能说的话题,许多年轻人根本不知道“六四”是什么?而在香港,那么多人,那年有十八万香港人聚在一起,手持蜡烛,高歌“血染的风采”,放着1989年北京天安门广场上学生的影片。说实在,当时我真羡慕香港的自由。从我拍的照片上看,他们的目光是那么虔诚,而且香港人坚持了三十年。我是从北京过去的,真的感到惭愧和感动。回到北京,一直关注香港“反送中”大游行,一百万,二百万的香港人走上街头,为捍卫他们自由民主法制家园,这座英雄城邦的行为,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壮观。原定九月我在香港10号赞善里画廊有个展,要做一个行为。而用行为去支持香港,是我当时想做的。2019年9月12日,在香港实施行为《倾斜》,之后我去参加游行,并用摄影和摄像见证记录了这段历史。这些镜头都剪辑到《倾斜》的行为视频中。这是一件行为与社会真正融为一体的作品。
倾斜(装置/行为)
从1989年的《对话》到2019年的《倾斜》,我从一个关注个体到关注社会的转换,它的内在因素是什么?我们来到这个世界,从牙牙学语到走上社会,人是在不断成长变化的,所以作品也应该如此。当你打开一扇门,就会看到不同的世界。但无论怎么变化,贯穿作品其中最本质的东西,是一个人的气质,行为艺术家的气场和性格与作品有着最直接的关系。
行为艺术是以身体为媒介的一种艺术形式,身体的兴奋点是一件作品的基点。由身体的兴奋到意识的兴奋,它是一个感知的过程。我不是一个观念艺术家,每次构思作品之前,我需要把脑子放空,需要知道行为的实施现场,想象身体在这个空间(室内或室外)的可行性。而此时此刻我的状态与心境,与社会发生的冲突与矛盾,往往是产生作品的契机。我的行为不会重复一个形式,从构思到实施,如果是第一次做,它具有冒险性。可控与不可控因素,都需要在现场把握。
刚才简单梳理了我的一些作品。从关注个人情感到社会,这是我三十年来最大的变化。“身体和意识转换的内在因素是什么?”希望通过这个话题与大家展开讨论。
肖鲁
2021年5月于悉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