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鲁1989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枪击作品《对话》的说明(修订稿)
装置作品《对话》的产生
1988年冬,我¹作为浙江美术学院²油画系88届毕业班的一名学生,进入紧张的毕业创作阶段。当时的毕业班指导教师是郑胜天³、胡振宇⁴、汪诚一⁵。
我最初提供给导师的草图是一对男女在打电话。从这个原初的构思发展到最后的装置作品《对话》,这其中与郑胜天老师和胡振宇老师的指导密不可分。这里尤其要提到郑胜天老师对我的指导,记得当时我向他提出想用铝合金电话亭材质去做这件作品时,他非常鼓励我,并建议那一对男女就直接用黑白照片去完成。
当时油画系审稿时,对系里产生一件非油画性质的装置作品有异议,为了装置作品《对话》的可行性,任课老师和我商量,用一种折衷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,这样,我画了一张题为《红墙》的西藏题材油画。
在1988年油画系毕业展览上,油画作品《红墙》与装置作品《对话》同时展出。
为了采用与当时现实中电话亭相同的铝合金材质,我与杭州市电讯局取得联系,希望他们予以一定的帮助,最后他们根据我图纸的要求,免费提供了铝合金电话亭的全部材料,并最后参与的电话亭的组装工作。
作品《对话》的原始创意,源于个人情感的困惑。对情感生活的失落,使我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状态。就像作品所显示的那样,一对男女正在打电话,但中间那悬挂的电话又在明显地告诉人们,对话的不畅通。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心理状态,是作品《对话》产生的原始立意。
作品组装完成之后,中国美术学院工艺系的宋建明⁶老师去看我的作品,他当时的感觉是作品过于完整,需要破一破。就这个“破”。我们谈到了用什么方法:既不打破玻璃,又有破的痕迹,这样,速度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。我们谈到了用枪,但对可行性没有什么把握。
宋建明老师走了,但这个“破”字和打枪的想法,却咬住了我的神经中枢,枪声的震撼力,积压于内心的情仇相撞,心口在撕裂,人被抛出了行为的规范,我在哪里?脚下坚实的地块松动了,人深深的陷了下去,掉进一个黑森森的地洞里,往下,一直往下。地狱的气息,一股冰冷的寒气,环绕在我的周围。
我本能的拔出了枪,“砰!”的一声枪响!心为之一动,这个声音与我的心律吻合了。
子弹冲出枪膛,大地一片宁静……
出于内心的需要,我对用枪这个想法有一试的欲望。过了一段时间,我向浙江省射击队沙勇⁷提出借枪。1988年,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还是非常直接的,手机是没有的,电话也只有少数人拥有。沙勇借枪那天并没有通知我,事后才知道,他一时没找到我。后来见面提起,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。
因此这个想法在1988年的毕业展览上未能实施,但却存留在我的意念中。
毕业展览之后,作品《对话》在毕业展览之后,《美术》杂志封底和《新美术》扉页,都分别刊登了这件作品。
肖鲁(浙江美院本科毕业生) 对话(综合材料)240 x 90 x 5cm 指导教师:汪诚一 郑胜天 胡振宇
此图片为1988年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88届毕业作品展(作品正面图)刊登于1988年《美术》杂志封底
肖鲁 对话 此图片为1988年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88届毕业作品展(作品侧面图)刊登于1988年《新美术》扉页
“枪击事件”之前
1989年1月,得知作品《对话》入选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,我从所在单位上海油画雕塑院回到杭州安排托运作品之事,在杭州“方舟酒吧”偶遇唐宋⁸(之前我与唐宋并不熟识),我们在酒吧攀谈起来。
我说自己有一件作品《对话》入选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,唐宋说自己有三件名为《巢》的作品入选。
1989年1月,由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中国现代艺术展》作品目录
第163个作者:肖鲁 《对话》装置
第12、12、14个作者:唐宋 《巢》(之一、之二、之三)综合材料
我们各自谈到自己的作品,我对他讲起自己在1988年,曾经想打枪的想法,并提到北京有唐宋听了说道,“这个想法好啊!你敢不敢到北京中国美术馆去打一枪!”
“这有什么不敢的。”我应声答道,“我北京有一个哥儿们李松松⁹,不知他是否可以借枪给我,这事到北京再说吧。”
我与李松松的认识,是因为我去世的外公。我外公¹⁰和他爷爷¹¹是战友。1937年12月24日,我外公在山东天福山发起武装起义。1938年9月18日,这支起义部队与其他抗日联军整合成立了“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山东游击第五支队”,我外公和松松的爷爷都在同一个支队。1941年冬,我外公不幸病故,我妈妈¹²成了烈士的遗孤,而松松的爷爷,对我母亲格外照顾。正是因为这个关系,当我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上学时,松松的爷爷对我也特别关心,我经常去他们家,渐渐的,我开始教他小孙子松松学画,那时候,他才七、八岁,记得他给我看过一把枪。后来知道这支枪是他奶奶的战利品。
1989年2月,作品《对话》运至北京。我是浙江美术学院第一个到达的。在中国美术馆登记作品时,接待我的是殷双喜¹³。他当时是展览组委会办公室负责人,负责有关展览的具体事务,如展品的收件登记,作者的报名等等。据他回忆,当时我参展报名时,是以“肖鲁”的名字登记了作品《对话》,并交付100元人民币的报名费。由于当时的托运费很贵,我问殷双喜能不能报销一些钱,他请示后,给我报了运输费。
我布展那天,就作品地面T字行水泥砖一事找过殷双喜,他建议我到大街上去找找看,后来我果然找到一些现成的方形井字水泥砖,在布展时,它们都用上了。
在北京期间,我去了一趟李松松家,离开他家时,他和我一起进城,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与李松松谈起借枪一事,他表示同意。
唐宋到北京,我见到他,知道他没有带参展作品《巢》。我问过他为什么?
记得他当时说,在杭州时,听到我打枪想法,突然觉得自己的作品没多大意思了,想到北京看看机会再说。他曾对我说过,想弄辆救护车到美术馆广场上去献血。
我告诉他,自己借到了枪。
布展那天,唐宋来到我的布展场地,他建议我作品后面放一块大红布,我同意试试看,与他一同去商店买了块红布。当时我的作品被安排在第一展厅的最后一个空间,唐宋帮我把那块红布挂在作品后面的背景上,大效果出来之后,我觉得背景的红布实在太难看,与我自己的感觉不对,不由分说地将它全部撤掉。
唐宋很不悦,走了。
肖鲁在布展 左:余吉勇
我独自按照自己的意图,安装完作品《对话》(展览时效果)。这时费大为¹⁴过来看作品,觉得效果不错,让我换到第一展厅的第一个展位空间。上海油画雕塑院的雕塑家余积荣(左)和他的几个朋友,一起帮我布置作品。(见图)
一件作品的想法,到最后真正去实施完成,这是一个质的变化,而这一切的发生,最后的决定只有靠自己。因为这个“敢”字不是说出来的,是你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,敢不敢去做的问题。如果没有内心的驱使,如果我自身没有这个勇气,任何人的怂恿都是没有用的。
2月4日晚,我住在北京的三姥姥家。夜深了,已经是九点多钟,那一枪的打与不打,到现在还没最后决定。我在床上辗转反侧。黑暗中,我把自己给圈起来,心口在慢慢放大,那历尽沧桑的点点伤痕,把自己又一次引入生与死的魔罔,积压于内心的郁闷,一股压不住的气在体内涌动,恐惧;窒息的恐惧;我喘不过气来。我本能的拔出枪。
“砰!”枪声响起,枪声带着复仇的子弹,把这天地间的一切恩怨做一个彻底的了断。
子弹冲出枪膛,大地一片宁静……
1989年2月4日晚上十点多钟,在我三姥姥家,我终于最后下了这个打枪的决定,我给李松松拨通了那个借枪的电话。
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现场
1989年2月5日,这一天是中国人的农历大年三十。中国首届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的开幕日,选择这么一个除旧迎新的日子,想必该是图个喜庆吧!
综观中国近代史,1919年;“五·四运动”,1949年;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。九是一个数子的极限,而当这个极限的年份到来时,将要发生什么,也许是一种“天意”。要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,都会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,在这个历史的年轮上,演绎着一些无法说清楚的历史事件。
1989年,在这个历史的年轮上,中国大地上又将会发生什么?“天、地、神、灵”,谁都无法预料。
那天我起了个大早,心里揣着这么重要一个事儿,总觉得有些沉甸甸的。三姥姥为我准备了早餐,我胡乱扒了两口,穿上一件棕色尼大衣,急匆匆地出门了。坐上一辆公共汽车,来到位于五四大街上的中国美术馆。
美术馆广场上,五条印有红色“不许掉头”标志和白色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字迹的巨大黑布条幅。中国现代艺术的首次大展,是以一个绝不妥协符号开始的。
上午9点,中国首届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,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开幕。展览筹委会负责人高名潞¹⁵致开幕词。
我在广场上没进去,我在等待李松松的到来。时间似乎过的非常慢,松松怎么还没来?在我的意识里,对他还是信任的,我相信他会来,相信他会把枪带来,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广场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等待变得有些焦虑。一个多小时过去了,大约十点半左右,松松的身影才在美术馆门口出现,不安的心绪落了地,我快步迎上前去。
在美术馆展厅正门的西侧走廊上,松松把枪交给我,并教了一下我怎么用枪。之后,我把枪揣在怀里。
枪到手了,不能就这么打完就完了,总得留下个影像。我想起刚才在广场上见到附中老同学居奕¹⁶,他正和一个人在广场上拍录像。对了!就去找他,我找到居奕,他说要去找一下温普林¹⁷,我们答应在作品前见面。
录像的事搞定了,我还在迟疑什么?心里头总觉得自己这个行为,是不是应该向展览筹委会的什么人说一声,我这么想着,在展厅里四处张望起来,去找谁呢?
视线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,是侯翰如¹⁸!前几天,通过浙江美术学院的客座教授万曼¹⁹的介绍,与他有过一面之交,印象中他好像是筹委会的什么人。对了,就去和他打个招呼,我在广场上找到他。
据他的回忆,我在广场一侧找到他,我对他说道,“侯翰如,我跟你说一声,我有一个打枪的想法,一会儿我就要打了。”
也许是他根本就没听清楚我的话,也许是他听见了而没有反应,“现在人太多,我正忙着呢,等会儿再说吧!”说完他就匆匆忙忙的上了美术馆台阶,往展厅里走去。
我站在美术馆广场上,抬头望望天,北京的上空总是灰蒙蒙的沉重,少见的蓝天和白云,压抑和伤感交织在一起。枪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;一股力量,冲开了压抑的阀门,对话的困惑又一次向我袭来。
枪声响起,大地一片宁静……
我什么都不想了,向美术馆展厅的台阶上走去。无意中的一个回头,唐宋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美术馆广场的入口处,只见他穿一身军大衣,戴一条红色的围巾,正从门口往里走来。他看到我,向我招手,我停住脚步,走到广场一侧,他走过来,我得意的向他亮了亮揣在怀里的真枪。之后,我们边说边聊的一起走进美术馆大厅,向右一拐,走向第一展厅《对话》的作品现场。
试想一下,要是李松松早一点把枪带来,我早就打枪了,而唐宋的介入没有一点可能性。
唐宋那天根本不知道我把枪带来。
作品前,居奕正在那里等候,一台摄像机正对作品架着,一个人守候在机器旁,居奕(右)见我到场,走过来和我搭话。唐宋(左)正站在我左边。
唐宋(左)走过来,指着地面说了些什么话。
居奕(右)和唐宋(左)凑在一起,他们在我面前互相说了些什么。
所有的人都离开了,我走向作品《对话》,望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我低下了头,刹那间,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,空气凝固了,我听到了心率的跳动声。枪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,天堂和地狱,仇恨与困顿,胸口的窒息,最后一次冲击我的大脑神经,什么都不存在了……
我抬起了头,举起手中的枪,直视自己,枪口对准了自己。
顷刻之间,手指拌动了枪的板机,“砰”的一声枪响,我打了第一枪。
唐宋的声音,“再来一枪!” “碰!”我打了第二枪。
1989年2月5日上午11点10分,枪声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首届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上,响起来了!
一甩头转过身,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决战,眼前的一切随着那枪声消失了,大地一片宁静……
我右手握着枪,唐宋(左)站在一边望着我。
我快步从左侧离开枪击现场,唐宋正好站在左边,我们一起离开了现场。枪击后的作品前,人们在凝神观望着……
枪击后的作品镜子上,留下的弹孔痕迹。
(以上照片,从温普林提供的原始录像上抓祯下来。)
“枪击事件”
枪声之后,引发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唐宋被抓。
我和唐宋从左侧展厅走向展览大厅,一个人突然出现在面前,一把将唐宋拿下,眼前这个场面,使我一阵惊慌,赶紧回过身去,把枪还给李松松,对他大声喊道:“松松,快把枪转移!赶快把枪转移!!”然后快步跑着躲进一个名为《天命指南》的黑盒子作品里,我感到要出事儿了。
至于唐宋为什么被抓,我不能给予一个非常客观的影像事实证明,从温普林所提供的原始录像带看,没有唐宋被抓的镜头,只是我从左侧离开现场,而这时唐宋正好在左侧。因为当时的传言说;有一位公安便衣在现场看到我打枪,但仔细想来,这个传言不能成立。如果那位公安便衣真是在现场看见我打枪,按照常理,我举枪的一瞬间,公安便衣就会把我拿下,职业的本能也不可能眼看这种事情发生。应该是枪声引来公安注意,而这时他或许看到我与唐宋一起离开现场的情景,可能在那个抓唐宋的公安意识里,打枪应该是男人干的事,所以本能地先将他拿下。而据唐宋告诉我,他当时被抓之后,在美术馆没说一句话,所以导致被警察误抓带走的事实。
《天命指南》的黑合子作品里黑乎乎的,只有一扇敞开的门,透着一束微光,一些人进进出出的。我呆在一个角落里,有人过来和我搭话。我说自己打了一枪,可能要出事了,希望把我护送出去。我不记得是那几个人来到我面前,从黑盒子里出来,将我簇拥着,一起走出了第一展厅,到大厅往右一拐,从美术馆后门出去,绕到美术馆广场上。我顺利的出了中国美术馆大门。
来到大街上,穿过马路,我一头钻进一家“百花美术用品商店”。眼前还是那幕唐宋在大厅被抓的场面,透过商店巨大的玻璃窗,望着五四大街对面的中国美术馆,心情有些惶惶不安的。
唐宋被警察带走
正在这时,我看见唐宋被警察押着,从美术馆台阶上走下来,他被押上一辆警车。
唐宋被抓走了!第一个意识找人帮忙。我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,给一位自己认识的在某部门工作的朋友打电话,正好他不在家。我若有所失的回到“百花美术用品商店”。
一阵“呜!呜!”的警笛声,呼啸而来的警车径直冲进中国美术馆,我倒吸了一口冷气,完了!完了!这下可闯下大祸了!
眼前的场面,已经完全不是唐宋被抓这么简单,而是整个中国美术馆在发生变化。美术馆门前一片混乱,入口处的大门被关闭,人们只出不进,里面的人流开始往外涌,警察和人群在广场上交织在一起。美术馆外的大街上,隔着一道栅栏,站满了往里观望的人群,里外连成了一片。
我的思维好像断路了,被眼前这个突发事件给惊呆了。脑子里一片空白,我慌了。
我想打枪,仅仅是那么一个简单的念想,我做梦都没想到,这一枪会引发出这个结果。在我的意识里,要打枪,完全是那个折磨于自己的心魔在作怪。而眼前所发生的,这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因果关系,让当时才26岁的我,彻底地抓瞎了。
枪击后的中国美术馆入口
我茫茫然的上了一辆能经过美术馆门口的公共汽车,从起点坐到终点,又从终点坐到起点。在我来回经过中国美术馆的途中,看到广场左边出现了四辆闪着警笛的军用吉普车和两辆面包车,从上面下来了一些带钢盔的防暴警察。人群从美术馆里面被赶出来,聚集在广场上。
一些个体户,通过美术馆栅栏,向广场上的人群投递食物和饮料,人群中一片哗然。
汽车启动了,眼前那一幕,似巨大的冲击波,使自己原本就有些慌乱的心,没有任何的依托。汽车在继续往前开,身心的分离,时空的错乱,剩下的只是一片空白。
枪击后的中国美术馆广场
我不记得那天下午在汽车上坐了多少个来回,记忆中在汽车上度过的三个多小时,仅仅是一瞬之间。
(以上照片由王友身提供)
公共汽车又一次经过中国美术馆,广场上“不许掉头”的黑色展览标志横幅已经不见了,人们从广场上被赶到大街上,空旷的中国美术馆广场上,没有一个人影,一种无声的肃穆。
就在我一个人躲在汽车上的同时,在杭州,我父亲²⁰接到市公安局打来的电话,说需要一张我的标准照片,用在将要颁发的全国通缉令上。他回家向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母亲要照片。母亲翻开我的影集,一张又一张的仔细挑选。父亲在一旁看的极不耐烦,随手抓起一张照片,急匆匆的出门去了。
还没等这张通缉令在全国发出来,我就已经自首了。
在不断逃离的状态中,枪声又一次把我唤醒,把我从一个遥远的天边,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:中国美术馆所发生的一切与我有关,与我打的那一枪有关,而自己却像一个胆小鬼,躲在一辆公共汽车上,不敢去面对,这算个什么?我得去说清楚,我必须要去说清楚。意识带动我的脚步下了那辆公共汽车。
我来到美术馆边上的小花园里,遇见我的大姨和大姨夫,还有李松松,他们都劝我进去自首。松松把我的一个照相机还给我,告诉我,里面有一卷他拍的我打枪的照片(后来这个照相机被公安没收了)。松松让我坐上他的自行车,把我送到美术馆门口的大街上。
我径直朝中国美术馆门口走去。
是下午四点多钟,美术馆外的大街上站满了许多人,一块“《中国现代艺术展》因故暂停。” 的告示牌挂在美术馆的栅栏外面。后来知道这块牌子是栗宪庭²¹写的。
我对守门的警卫说,“我是肖鲁,我要到里面去自首。”他把我轰了出来。好不容易下决心来自首,可到了门口,竟然不让我进去,急的我不知该怎么办是好。突然看到里面一个有点面熟的人,“侯翰如!”(这点我有点记不清楚,可能是别人),我大声的叫着。里面步话机把命令传到门口,看门的警卫放我进去了。
一个人独自走过空无一人的美术馆广场,心里空荡荡的。走上美术馆台阶,在展厅的入口处,看见一些人正站在那里,他们看着我,我想他们大概都是展览筹委会的人,我望着他们,想说些什么,但已经没有可能了。
一大批警察涌向我,我被一名警察带进美术馆左侧的一间房间里。进了门,满屋的警察都望着我,一位身着便衣的中年男人走到我身旁,把我拉到一张沙发上,他坐在我旁边,和蔼的对我说道,“姑娘,我认识你爸爸,我们是老朋友了,我们只是随便聊聊,你别害怕。”这样的开场白,让我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。但是望着满屋子的警察,我还是有些紧张,我凑上去对他说,“你能不能把这屋里的警察全都赶到外面去。”
他摆摆手,“你们全都出去吧。”房间里顿时的空了。看来这个便衣是个不小的官儿。他问了我一些关于打枪的情况,我做了回答。之后他说让我跟他走一趟。我和他走出房间,一起上了一辆停在广场上的小汽车。车子从美术馆门口驶出,到一个地方,我下了车,那位便衣没下来,汽车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掉头开走了。
一名女警官把我带进一间不大的房间,搜身,按手印,拍照等等。
这就叫进“局子”了,我在想,我必须接受这个处境,反正是自己要求进来的,一切就只能认了。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,一位警官推门进来,我跟她上了一辆警车。
夜幕中,车子驶进北京市东城区拘留所,我被带进一间不大的房间,一位中年男子正端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后面,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方凳子。
警官开始对我审讯,一位年轻人在一旁低头记录,我随着警官的提问,一一作着回答。都是些与打枪有关的问题,具体的记不清楚,印象最深的是,审讯结束时,那位警官站起身,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,“我儿子现在正在学画,我真怕他将来学出来,也去干你这种事。姑娘,我怎么也想不明白,学画怎么学出个打枪来。”我“噗吱”的笑出声来。
他向一位站立在一旁的警察摆摆手,“把她带进去吧。” 我站起身,走出审讯室的门,心里头酸酸的滋味,大年三十的晚上,我真的被关进“局子”了。
一条长长的通道里,我在往前走着。走廊的另一头,一个人正从一扇门里走出来,使我一下子认出来;是唐宋!
我们面对面的走着,在一个拐弯处,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,唐宋望着我,我望着唐宋,他微笑地向我点了点头。就在那一瞬间,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,一个简单的微笑,把我的紧张情绪融化了。
一种浪漫情怀在我心中油然而生。
我被带进一间不大的女囚室,同屋有两位女犯。由于我被允许带东西进去,她们很吃惊,其中一位问我带钱进来没有,她想看看,我问她为什么要看钱,她说自己是犯了贪污罪进来的,很久没见到钱了,所以很想见钱。我给了她一些钱。
那天是除夕之夜,拘留所晚上吃饺子。同囚室的两名女犯觉得我刚进来,没饿过,和我商量,能不能将我的那份饺子分给她们吃。在我刚点头表示同意之后,我那份饺子就被她们抢光了。她们说在里面从来没有吃饱过。
1989年的大年三十之夜,我是在饥饿中度过的。
牢房里,一盏瓦数很低的黄灯泡在头顶上晃动着。两名女犯人在铺位上玩牌,我有些累了,一头钻进被子里。
也不知是几点钟,我被人推醒,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。牢房铁门上的小门洞被打开,看见一张老人的脸正从那扇小窗口往里面张望,我用手梳理了几下蓬松的头发,望着那扇小窗口,一张又一张老人的脸在我眼前过去,他们在说着什么,又对我指指点点的。我直愣愣的望着他们,就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一只动物,被隔窗观望着。
印象最深的话,“姑娘,就是你打的枪,害的我们整个年都没过好。”
事后我问看守,那些人是谁,她告诉我,全是些大官。
那天晚上,我和同牢房的两名女犯人一起玩扑克牌,我们消磨着那一年最后的时光。
大年初一,大年初二,大年初三我和唐宋被释放了。
关于我们被释放的原因,众说纷纭。作为我,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。总之是这件事情捅的太大了,它不是一个单一的因素所能决定的。1989年的国家整体开明形象,中国现代艺术的第一次集体亮相,国内外各大媒体对此事的报道。当然这件事也给许多人带来了麻烦,这一切的一切,我深深的表示歉意。
当一个人走火入魔到了那个点的时候,该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,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。
由于需要有人在释放单上签字,我想到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好朋友那东燕,我给她打电话,她来到拘留所,我和她紧紧的拥抱,她在一张单子上,签下了一个朋友的信任与关爱的名字。
我、那东燕、唐宋三个人一起走出“北京市东城区拘留所”。那东燕说我们在里面一定没什么好吃的,请我和唐宋去一家餐馆吃了一顿。
这是我和那东燕最后的一次见面,后来听说她由于情感问题,自杀身亡了。这是我们中央美院附中同学中第一个,也是最早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。但在我的记忆里,那东燕却永远的活着。
2月10日,中国美术馆在经过四天半停展之后,那天重新开展,我和唐宋一起来到美术馆。在经过那一枪之后,美术馆的人流似乎比以往更多了。在门口,我们遇到一位展览筹委会的费大为,他笑着对我说道,“告诉你们,‘美国之音’当天晚上就广播了这条新闻,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一枪。当心点!记者们可要把你们给压扁了。”
事后知道,世界上许多新闻机构:法新社、美联社、路透社等国外通讯社都对此事做了报道。手头仅有的几份报刊;如:美国的“纽约时报” ²²华盛顿邮报” ²³,“时代周刊” ²⁴,日本的“美术手帖” ²⁵,香港的“亚洲周刊” ²⁶,这些媒体对这件作品的作者报道没有错误,没有一份报纸上有唐宋的名字。
国内的报刊也争相报道此事,但它们大多对这件事情感兴趣,所以一男一女被抓被放成了新闻的焦点。
我和唐宋一起走进美术馆,一些记者拦住我问话,许多问题好像都集中在:你为什么要打这一枪?
由于自己做这件作品的动机太个人化,而对所造成的后果没有心理准备,一下子要面对这么大的局面,思维好像卡住了。慌乱中的我,似乎在寻找什么救命稻草,唐宋看出了我的慌张。
高名潞在中国美术馆右侧的回廊里见到我们,他向我们走来,记得他当时建议我们,面对记者好好说说这件作品。
高名潞和唐宋聊了一会儿,我站在一边没说话。
我和唐宋继续在美术馆里到处逛,一些熟悉的人时不时的和我们打招呼。这时,栗宪庭见到我们,让我和唐宋晚上到他哪儿去坐坐。
夜深了,我们来到《中国美术报》编辑部,栗宪庭非常热情的招呼我们,他看上去对这一枪的发生非常激动。他说当年在中央美术学院是学国画的,和唐宋是同一专业,他们俩似乎一见如故。
也许是几天来所经历的事情太多,我头痛的老毛病,偏偏在这个时候又犯了,栗宪庭安排我在隔壁房间睡觉。
栗宪庭和唐宋谈了一夜。
肖鲁和唐宋在中央美院杨君宿舍,唐宋在侃侃而谈,肖鲁在低头不语。
第二天一觉醒来,脑袋好像清醒了许多,栗宪庭已经不在了,只见唐宋还在酣睡,我叫醒他,说要去中央美术学院找居奕要录像带的拷贝盘,我们一起来到美院,在美院老师杨君的宿舍里,我们被一帮人缠住,大家都要和我们聊聊那一枪。我和唐宋坐在一张床上,面对那么多人,我的心又一次被什么东西给拌住了,嘴巴怎么也张不开,我低下了头。唐宋在一边侃侃而谈地说这件作品,什么政治、法律,计谋、策划等等一大堆玄而又玄的词汇,使在场的人听的是津津乐道。我听着那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话语,满脑子的羞辱,只想有个地洞钻进去,彻底地消失掉。在他那口若悬河的谈吐中,我似乎都忘了这件作品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。
在中国人眼里,情感是一个非常私密化的禁区,在全世界的媒体之下,我下意识的把自己给保护了起来,而这个时候,唐宋的“误抓”,唐宋的“解读”,在我当时来看,真是帮我解了围。
一种时空与心理的错位,使这个还不太成熟的果子,被一种潜在的力量给彻底地曲解了。
我彻底的失语了。
天色已晚,我和唐宋想找个地方过夜。我找到附中老同学王友身²⁷,要借两间房间。记得他说,“干嘛要两间?全世界都知道你们是一对,你还跟我装什么蒜?这里是在美术学院。”说着;他不由分说地给我一把钥匙。
那天我们好了。
第二天,唐宋提出要立即离开北京,我说高名潞不是希望我们留下来见记者,唐宋坚决不同意,说要写一份什么文字说明,我说自己脑子很乱,一时写不清楚,唐宋说帮我写,然后让我签名。我当时真是有点晕,也没仔细看,就随手签上“肖鲁”的名字。他出去了一会儿,回来告诉我,将这份文字说明交给了高名潞。
当天我和唐宋离开了北京。
1989年11月,在《中国美术报》第11期上,刊登了栗宪庭一篇文章,题目是“两声枪响:新潮美术的谢幕礼!”,作者的署名是“唐宋、肖鲁”。这是那天晚上栗宪庭和唐宋在《中国美术报》编辑部谈话的结果。
在栗宪庭的文章中写道:据作者透露,事件发生、经过和结果,大致与预计相去不远。这个所谓的作者显然说的是唐宋,因为那天晚上我不在场。
由于一些个人的情感原因,我对这个作者权的错误没有及时澄清。从此以后,这件作品就成了一件“肖鲁、唐宋”的合作作品。而作品的解说也只能被说成是一件唐宋策划的作品。
直到2003年,我才说出一些为什么做这件作品的真正动机。
2004年2月2日,我写了第一份“关于1989年在中国美术馆枪击作品《对话》的说明”,并开始给高名潞和栗宪庭分别写了信。
作为“枪击事件”的直接当事人,以上陈述是我亲身经历和与我自身相关的。由于牵涉到作者权的错误,所以我需要将事实澄清一下。
我再重申一下,是作品引发了事件,而作品是从装置作品《对话》到打枪行为那一点为止,构成了作品。而事后一切事情,都是由这件作品而引起了。由于这个事件太大,牵扯到的人很多,唐宋只是事件中的一个角色。是一个突发事件之后,看见我的恐慌,投机做了这件作品的解说者,但他不是作者。
我今天要争的不是作品的阐述问题,而是作者权的问题。
历史是由许多偶然性促成的,但构成“枪击事件”的重要因素,是装置作品和打枪行为这两部分。而正是内心那个点推动着我,一次又一次地走向最后举枪的一刻。
如果说“枪击事件”的发生、经过和结果是被策划的,这可信吗?
注:介于对十五年前的记忆偏差,文中出现的具体对话,仅作参考。以图片史料和录像为证。
肖 鲁
2004年2月2日于杭州下满觉陇²⁸
2004年6月30日修改于北京呼家楼²⁹
2005年7月25日再次修改于北京呼家楼³⁰
2005年10月19日再次修改于北京呼家楼³¹
¹ 肖鲁,1979—1984就读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附中。1984—1988就读于杭州浙江美术学院(现中国美术学院)油画系。现居住北京。
² 杭州浙江美术学院;1993年改名为中国美术学院。
³ 郑胜天,从美国考察回来,当时任中国美术学院(原浙江美术学院)油画系系主任。现居住加拿大,为国际独立策展人。
⁴ 胡振宇,从比利时留学回来,当时任中国美术学院(原浙江美术学院)油画系老师。现居住杭州,任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。
⁵ 汪诚一,任中国美术学院(原浙江美术学院)油画系老师。现居住杭州,任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。
⁶ 宋建明,从法国留学回来,任中国美术学院(原浙江美术学院)工艺系老师。现居住杭州,任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。
⁷ 沙勇,中国美术学院雕塑系沙志迪之子,当时为浙江省射击队队员。现居住杭州。
⁸ 唐宋,1985—1989就读于杭州浙江美术学院(现中国美术学院)国画系山水专业。父亲为浙江省军区副参谋长。
⁹ 李松松,职业艺术家,就读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附中,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,现居住北京。
¹⁰ 我外公,宋澄,1941年去世。
¹¹ 李松松爷爷,李耀文,当年任海军政委。现以离休,居住北京。
¹² 我妈妈,宋韧,杭州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,现以退休,居住于杭州。
¹³ 殷双喜,1989年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筹委会成员。现指教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史论系,教授,现居住北京。
¹⁴ 费大为;1989年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筹委会成员。现为独立国际策展人,居住于法国。
¹⁵ 高名潞,1989年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展览筹委会负责人,当年《美术》杂志编辑。现为国际独立策展人,教授,执教于美国匹兹堡大学美术史系,居住于美国。
¹⁶ 居奕,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同学。现居住北京。
¹⁷ 温普林;当时正拍摄记录中国前卫艺术影片《大地震》,担任该片的导演。现居住于北京。
¹⁸ 侯翰如,1989年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筹委会成员,现为国际独立策展人,居住于法国。
¹⁹ 万曼(Maryn Varbanov),保加利亚人,后移居巴黎。1986年任浙江美术学院(今中国美术学院)“万曼壁挂艺术研究所”所长,1989年在北京逝世。
²⁰ 我父亲,肖峰,1983-1996任杭州浙江美术学院(1993年改名为中国美术学院)院长。现居住于杭州。
²¹ 栗宪庭,1989年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筹委会成员,当年为《中国美术报》编辑。现为国际独立策展人,居住于北京。
²² “The New York Times” (“纽约时报”),Titil(题目):“Police in China Close Art Show After Artist Shoots Her Work”,作者(Writer):Daniel Southerland -
Washington Post Foreign Service。Monday,February 6,1989(1989年2月6日星期一),A3版。
²³ “华盛顿邮报”(“The Washington Post”),题目(Titil):“China’s Dada Shock”。Monday,February 13,1989(1989年2月13日星期一),B2版。
²⁴ “时代周刊”(“Time”),题目(Titil):“Condoms,Eggs And Gunshots”,作者(Writer):Edward M.Gomez.,Reported by Jaime A. FlorCruz/Beijing。March 6,1989(1989年3月6日),第44页。
²⁵ “美术手帖”(日本),题目:“From Peking”作者:蔡国强,第131页。
²⁶ “亚洲周刊”(香港),题目:“现代艺术展枪声下停停开开”,第24页。
²⁷ 王友身,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同学,现居住北京。
²⁸ 2004年4月23日,刊登于“美术同盟”网站。
²⁹ 2004年10月,刊登于《艺术家茶座》总第二缉。山东人民出版社。
³⁰ 2005年5月,刊登于《天涯》杂志。海南省报刊发行局发行。
³¹ 2005年10月21日,刊登于“美术同盟”网站。